何申/文
  熱河城北外八廟中有座普寧寺,內有大佛又稱大佛寺。1976年秋,我背著行李,手持介紹信尋路到寺前,老喇嘛說現今不收出家人。我苦笑,方知向南不出二十步,才是我的工作單位——— 承德地區“五七”幹校。上班第一天,發鐮刀一把進溝里收秋,晚上歸來住防震棚(只有頂棚),床下的白菜還未長成。同年畢業分來的學生多感失意。我還行,五載插隊三年寒窗,知道世事難料要隨遇而安。何況,在幹校老樓,我發現了一屋“財富”:原熱河省委黨校圖書館藏書,現封存於幹校圖書室書庫。
  書庫,在一樓不見陽光的深處,三間大室,門窗緊閉,玻璃糊嚴,無人問津。管理員老大姐在閱覽室守著有數的幾本紅書、雜誌,身後掛在牆上的鑰匙已生鏽跡。初來乍到,孤身一人,小小教員,想進書庫,勢比開山。還好,機會忽至:老大姐搬家,我揀大件扛;儲冬煤,我揀大塊搬;買白菜,我揀大捆抱。久而久之,老大姐感動,說你挺勤快給你介紹個對象吧。我說對象不急,急的是進書庫一看。老大姐為難卻也答應,星期天早飯後,樓內無人,她開鎖,我進入,她鎖上回家,我在內中“潛伏”。
  庫房內霉氣濃烈陰氣森森,十幾個大書架壓得東倒西歪,一頭水泥地上書刊堆及房頂。藉著窗縫兒射進的光線,我匆匆翻閱,天呀!全是難得一見的“文革”前乃至更前的圖書和雜誌,其中不乏中外名著。屈指算來,這些書刊,起碼十載無人問津了。想想這些年一個人漂泊在外心意彷徨,偶得一兩本被運動禁了的書便如獲至寶,偷偷讀來,品味內中故事、人物、事理,深受啟迪,比起滿篇豪言壯語的,不知強過多少。而今我有幸身臨書山,莫非天意!真比坐在金山銀山裡還要高興!
  陣陣秋風掠過,寺內檐鈴作響。不知過了多久,樓道里老大姐乾咳兩聲,那是讓我出來的信號。我滿頭灰塵,戀戀不捨。人到院里,日頭過午。老大姐道歉說一忙忘了,我說不如忘到天黑。
  關節打通,難題又來:即便能將書拿出來,又去何處讀?畢竟我已是這裡馬列教研室的教員,讀經典看四捲沒人說什麼,忽然間你捧一本《東周列國志》,再夾一本《紅與黑》,你想乾啥?恕我直言,幹校“左派”甚多(因表現積極而留校工作),“生活會”上從來刺刀見紅,絕對會毫不留情的質問你。
  天轉涼,地罩霜,再住防震棚太冷,才搬進樓內。宿舍緊張,老樓書庫旁有一大屋,空蕩盪立幾個大水池,鑲著白瓷磚,不知是開玩笑還是真的,說這池曾為醫學院浸放過屍體。大室內套一小屋,有點恐怖,誰也不願住。我說我失眠我去,於是就住了單間,而且有兩道門,相當隱蔽。
  第一次“大份量”偷著拿回宿舍的,是1950年至1957年的《新觀察》合訂本,一大摞,好幾十斤。多虧離的近,幾步就到。《新觀察》內容豐富,涉及政治、經濟、文化、藝術多個領域,非常耐看。後期有不少反對官僚主義的雜文、漫畫,一針見血,辛辣幽默。可能還有別的原因,最終被停刊了。其中文藝欄目有連載小說,裕容齡的《清宮瑣記》很精彩。這部作品,即便“文革"前也難見到。隨文附有大量照片,如慈禧扮觀音等等,都是容齡哥哥拍照的。此外,還有諸多史學研究、時事雜評、地方風茂、民生調查,我都看得津津有味。
  看罷還,還了再拿。最難得一見的,是全國政協文史委編輯內部發行的十六開黃皮簡本《文史資料》,既有我黨我軍領導人,又有眾多民國名人、國民黨高級將領(戰俘)的回憶錄。史料詳盡,親身經歷,令我大開眼界。
  讀書之前,有些事要做:窗戶關嚴,下半部用報紙糊上(沒有窗帘);把電燈拉低,用硬紙做一罩,免得燈光擴散;倒一杯水,有半個饅頭最好。然後就俯下疲憊的身子(掄了一天大鎬,學大寨,治山溝)讀起來。1976年的漫漫冬夜,我就是這樣讀過來的。“夜讀”日久,受益極大,觸動反思:中國悠久的歷史和眾多的歷史人物,看來並非像運動以來評判的那麼簡單。我們自以為了不起,兀不知隔斷了歷史隔絕於世界,剩下更多的只能是愚昧與狂妄。這種狀況,應該結束了……
  形勢發展很快,幹校轉眼成強弩之末,學員班減少,然山地依在,幹校員工就成了長工。我虎背“狼”腰,屬頭等勞動力,可 29斤的口糧定量,清湯寡水,肚子常癟(沒有糧票,什麼吃的也買不到)。夜讀一書,蘇東坡被貶黃州,與友人相聚做東坡肉,有秘訣“慢著火,少著水,火候足時它自美”。睡著得夢,拾一肥肉,連皮煮熟,大快朵頤。醒來便有心得,每晚睡前看有關描寫美食的書,或許就在夢中解饞。
  句句是真,絕非戲言。熱河城裡,我舉目無親;天津家中,老父喪命於運動中,老母等人尚未從驚慌中脫身,哪裡顧得上我。思想往事,難以開懷。舉目前望:家庭出身、本人政治面貌(不是黨員)、搞對象、成家……一片茫然。幹校沒有後牆,抬腳就到大佛寺,與把門的熟識,五分錢門票也不用。面對大乘之閣四字匾額“宏庥普蔭”,心有所悟:唐僧西天取大乘經普度眾生,如建宏屋大廈為世人遮蔭納涼,歷盡多少艱辛。然心中有奠基之物——— 經卷,便意志不摧;我雖不及古來雄才志士,但亦可砥力前行終有收穫,我的“經卷”,就是書籍。
  肚里可少食,手中必有書。苦讀、餓讀之際,雲開霧散春風拂面天下普寧,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,銹鎖更新,書庫開封,我盡情閱覽。方法一是“粗讀”快覽,建書目索引於心;二是“精讀”細研,與工作與喜愛相輔。晚婚,住家屬院,後窗正對寺門。看寺廟重整殿宇,大佛再塑金身,我亦於陋室中尋準方向,開始小說創作。前期的閱讀對我的幫助很大,儘管已年過三旬,屬大齡文學青年,但很快作品就能發表。在黨校教了六年哲學後,我意識到讀書必須與實踐結合。1982年10月,我調到地委宣傳部當幹事。1984年2月,任宣傳科長,8月,第一個中篇小說《雲霧纏繞鐵塔》在《小說家》發表。12月,任承德地區文化局局長,轉年,發表中篇《孔家巷閑話》等,再往下是《鄉鎮幹部》、《年前年後》……
  黨校有人進圖書館,出來說發現一秘密:差不多所有圖書的借書卡片上,都有老何的名字。有不少卡上,就他一個人名。
  主辦單位:中共河北省委宣傳部 河北省作家協會投稿郵箱:wddsgs@163.com
  (原標題:廟前“耕讀”往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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